怀念周老师-写在第三年 - 邓菲

怀念周老师-写在第三年 - 邓菲


每年一篇纪念文章已经成了惯例。今年写的时候先想起一个典故,关于端木赐的结庐守墓六年,那么或许写三年也不会太长。

子贡可以说是孔子弟子里最“入世”的学生,但很惭愧,到了“守庐”的第三年我还是没有找到“入世”的方法,还在在所谓真正属于“大人”的世界外徘徊,而且常觉得格格不入,甚至觉得自己还是个愤怒的大学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周老师。

周老师不会苛责大学生的天真烂漫,也不会觉得他们一事无成。我们之于社会并不是耗材,恰恰相反,社会应该是为年轻人而服务、帮助年轻人成长的容器。倘若学生在最应当烂漫的年纪变得死气沉沉毫无对于未来的希望,这责任不应当只由学生自己承担。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臆想,正如当年孔子死后的人询问端木赐,你的老师是个怎样的人,端木赐哑然失语,只能指点、比喻、词不达意——万仞宫墙,月照松岗。

因此我今天想与您聊起的是关于“失败”。

三年过去了,我们之中的很多人直到今天还在收拾过去三年的烂摊子,或是着急于治愈过去三年留下的创口。在这里我并不想回顾个人的创伤,但个案之多,让我想到或许年轻人的“失败”以及如何应对“失败”的问题,已经与当年高歌猛进的8090世代的文中人相比成为一个显化到必须要被搬上台面去讨论的问题。

文中人可不可以接受“失败”? 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周老师,大概率,老师会一笑,然后给出一个深具历史学风格的答案:人生这么长,你们现在还太年轻。 我也是这几年才逐渐体会到,年轻时候天塌了一样的事情,过几年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但就是在青年时代强劲的是非观被逐渐磨平、人生灰度逐渐加强的过程里——青年消失了。我是说,在各个年龄段,“青年”都在消失。 好消息是,大家在以另外一些方式做青年。half-underground,幽默的冷眼、悲观的达观、一群人的独行与喧嚣的孤独。这是大城市与县城青年共通的活法,在这其中,我总想起您当年的苦笑和摇头。但,其实你从来没有责怪过年轻人,你只是心疼年轻人。那种心疼和忧虑,比责备更让人难过。因为责备未必出于爱,但心疼一定是——感乎其中,发乎于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求利益之共享,只求祸福之同担。这种近乎前现代的赤诚早已不流行了,而以这种赤诚行于世更需超人的胆量与胸襟。我也是近年才深刻地意识到,共情力在当下是多么稀缺且珍贵,同时又被认为是于“成功”不重要的能力。三年之中,我看过很多世态炎凉,领教过很多次所谓看人下菜碟的场合和被优绩主义所控制的社交场面,当下能够撑住那一刻而没有被异化的气场所控制的原因,是我记得周老师看向我们时候殷切慈爱的眼神。 我是不同的,不是因为我优秀,而是因为我是人。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个人修行的道路上,不因风尘仆仆而羞愧,不因前尘未卜而慌张。我坐定,看着周老师,他总对我点头。赐也,始可与言诗矣。

我没有世俗意义上的“靠山”。 年底回老家,从小看我长大的祖母去世、博论开题答辩和Deepseek的横空出世同时发生。也是在这个时间段我脊柱侧弯到需要长时间趴着才能缓解腰部剧烈疼痛。表面来看是多年伏案写作的代偿,其实心里知道那是我在接近而立的年纪,激烈的内心焦虑无法排遣的外显。我终于能够承认——我是输不起的。而且,这可能不仅仅是我这个小城做题家的心理问题,也是我们这代人的精神症候。打下这段文字并不为卖惨,也不为博取同情,更不是因为不知道这会招致优绩主义者的否定,因为暴露软肋的人无法在斯巴达存活。我想说的是:我与你们一样。我们一样,跋涉人生艰难的长河,每一场战争都是输不起的战争,在这个越来越残酷、越来越喜欢收缩且向既得利益者靠拢的时代里,还站在跑道上愿意搏一搏的人,你们不应觉得可耻,而应该为自己骄傲。

我经常记起曾经在某届文中招新宣讲会上引用过的《论语》片段,是孔子给学生冉雍说的话。冉雍出身并不高贵,却是孔子认为可“使南面”,是帝王之才。世人鄙薄冉雍,孔子以比喻回复。“犁牛为之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故而每当外界评价开始越来越关注从前我年少时嗤之以鼻的那些条件、并以那些条件裁定一个人的优劣时,我总以这句话为锚点,稳住我自己。

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就算你要否定你自己,山川大地不会放弃你。当初那个坐在专家面中间位置的老人永远选择你。


以上,
致永远的周老师
2025年7月22日

文化中国8期 邓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