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 - 张淳映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两周前的中午,微信上弹出本科导师助理的消息:「你待的区受疫情影响吗」,她问。心神一恍惚就意识到,导师的身体应当出了大的问题。三个小时后,我拎上足够半月以上换洗的衣物,匆匆请了假,坐上了回杭州的火车。
当天正是小暑,地面蒸腾的热气搅得人反胃。多问了几句情况,也只说到杭州再说。打开手机翻到最后一条和导师的信息,停留在6月14日,他手术的前一天。我祝他手术成功,他回:「借您吉言,望一切顺利!」
导师姓周,47年生人,在经济学院任职,也是邓广铭的亲传弟子。他在世的时候常说,作为一名历史学者,最重要的事情有二,一为著书,一为育人。而他最为挂心的,是和杜维明先生等人共同创办、至今延续14期、泽被数百人的「文化中国人才计划」。这个具有实验性的本科教育项目,也是我大学期间最重要的精神寄托。每期30个学生,从不同专业背景选入,一起进入2-3年的修习课程,周末学习中西方经典、假期去世界各地访学,加上又特意挑选好奇心旺盛又颇具理想主义情怀的人,这个组织成了包括我在内很多人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也是导师退休再返聘之后最为呕心沥血之处。他对每一个学生都有近乎护雏鸟一般的关爱,大家背后称他「老周」,甚而「周子」,因为入班第一本书,就是《四书章句》。
十一年前的开班仪式上,银发老人笑眯眯地、以一种沉静但明朗的声音对着我们这群小家伙们念出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要有理想啊。」老周说。
等我通过一系列混乱严格到让人失笑的防疫流程走进导师所在的病房时,身上的暑气几乎已经郁积到散不出来了。六个多小时,打了无数个版本的腹稿,在看到病床的第一瞬间就失了语。
老周曾是一个美男子,青年时期两颊还颇有些肉的黑白照片我们见过,已算清秀,但印象中年过耳顺的他则有一种清俊达观,又不失人事通透的风姿。印象中的他总是步履不停,十年前走在香港的上坡路上,他一位六旬老者,轻松甩开了身后几十位学生。等我喘着气追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用那双后来我惯看到的、亮晶晶的、又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用他一贯的语气轻摇着头开口:「你这样不行的啦。」
「以后你要去纽约、去伦敦,那里的人走得都很快的啊。」老周说。
后来我去了纽约,又去了伦敦,再回杭州看老周的时候,似乎就不觉得他走得快了。再后来,听说他和学弟妹们晚上下课后同行时摔了跤。老周怎么会摔跤呢?真奇怪。他明明可以走得那么稳那么快。
但老周现在静静地躺在床上,虚弱得像一片枯叶。他瘦得厉害,近乎脱相。我走近他,第一次轻轻握起他的手,还好,手是暖的。但握到手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老周也是位老人了。
老周不仅俊美,也爱美,甚至颇有些以貌取人的习惯——在每期新选拔学生的时候,他偶尔也颇带几分促狭地八卦两句,说某个新招进来的学弟长得着实清秀,另外某位虽然脑瓜子好,长得却……吃亏一些。意料之中的,他应当是不愿意学生见到自己被病痛折磨的模样,也因此从未将自己生病的实情和任何学生提及,更是禁止了一切探望——在我接到他助理的信息前,老周也只一次颇为轻松地和我提起过住院的缘由,「治疗十二指肠狭窄」。后来才知晓,他六年前患癌,一年半前复发在胆管,预计生存期中位数仅有一年。而从大半年前开始使用胃管后,就再也没有自主进食过了。但在他对我的表述中,只是一句「十二指肠狭窄」,就再无其他。
在病床前站了两分钟左右,护士开始给老周测量血压,而他也从刚刚治疗后的疲惫中醒转过来,看到床前的我。告知我消息是助理姐姐的「自作主张」,而老周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我来——我确信他是认出了,因为他眼中又凝起了那种温和但明亮的光。不过又几秒钟,他唇角眼梢又带上了另一个熟悉的弧度——是来自家中长辈的那种无奈的、略带不赞同的神情。文化中国的同学曾用老周这样的神情做过一个表情包,一撇嘴一搭眼一摆手:「你们这样不行的啦」,老周混杂了苏杭口音的话几乎要从脑海中蹦出来。他带着这副表情,好像本能想做点动作,却没有力气,开口也只有气流声,努力良久,才说出三个字来: 「回去吧」。
说出这三个字对老周来说似乎已经太耗神了,没多久他就又恹恹地阖上了眼。「休息」,老周似乎低声说了一句。我以为他要休息,便向他告辞。他却又缓慢地转向我,缓慢开口:「你要——」,后面那两个字是「休息」还是「小心」,我分辨不出。
这就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不知道他想和我说的到底是「你要休息」还是「你要小心」。如果是平时去见他,大约是前者;如果他知道没什么机会和我说更多话了,可能更像后者。
周老第一次表达对我职业的担忧是一年前,我路过杭州,和他匆匆一面。此前十年,他一直让我坚定信念、追求理想、心无旁骛地好好努力。直到去年,刚见面不久,他就突然问起我工作中会不会多有压力,我半真半假地念叨了几句,老周继续念我:「还是读个博吧,读书好啊。」我搪塞他说:「我年纪太大啦,读完更老了。」老周也没像以前一样诓我说什么时候都不晚,却说,选个不要太难毕业的,选个喜欢的导师、导师也喜欢你的,读个书,把身体养养好罢。我笑着打岔,他又突然开口道,「或者找个轻松点的工作,多挣点钱的,也行。」浑然不觉这两个条件几乎是天然对立的。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老周已经癌症复发半年了。
老周一直希望我读博,但我决定离开牛津、放弃剩下的奖学金回国工作时,老周在电话那头似乎也没多说什么。细想想也许是劝了一阵的,但我从学业压力数到天气食物后,老周也只说,决定了、让自己开心就行。
只不过回国后他还是要念叨,不管是相见的几面,还是偶尔的电话。倒也不一定是我多适合做学术,只是老周心中读书是最好的事情,而另一方面,作为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始终固执地认为在中国社会无论从事什么行当,有个博士学位都不会有坏处。老周也有些小老头的狡黠,总是言辞认真地试图劝我:「找个好读的专业,找个喜欢你的导师,轻轻松松不就读完了嘛。」仿佛读博如同吃饭一样平常。去杭州的火车上我还在想,一见面我就要哄他说我今年秋天就去申请博士,要他好好地给我写推荐信,他那么喜欢我这个学生,肯定夸得我天上有地下无。没想到见面了,话都说不出一句。
但被他念得多了,压力也大。怕辜负了长者的期望,索性就不想去承载这份期望。尤其刚回国的新鲜劲过去了,陷入焦虑迷茫的瓶颈期,每次看到他来电,都本能地想要鸵鸟,在或许有一两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里,不敢接听来自他的电话,换了手机号也没敢和他更新。直到去年见面时,老周突然有点担心地问我说,好几次都没打通我的电话了。我刚反应过来,他又紧跟着补上一句,
「一定是太忙太辛苦了。」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想起老周这句话,一瞬间痛悔地哭出声来。
这种悔意难以平复,第二天我又想办法缠着护士长把我放进了探视名单。从前一天的透析中恢复过些许体力的老周,再一次认出了我。和我同去的是大我几期的学姐,也是老周十分珍视、尽心尽力的学生。这次老周费了不少力气,从仰躺坚持到了半坐。恰巧碰到医生查房,老者握着学姐的手和医生介绍:
「燕飞,汉学。」
燕飞是学姐的名字,而这是我听到老周说的最后四个字。谁也不知道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为什么要给医生介绍他一个可能再也不会打交道的学生是什么专业,但这是我们太熟悉的老周了。他总是在所有能让别人看到他的学生、以至于以后能有一些机缘的、可能帮助到他学生的场合,不遗余力地介绍和夸赞自己的学生们,这已经是一种本能。
老周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心念却强。我以再平常不过的口吻和他说,前一天晚上我回学校了,和13、14期的学弟学妹们吃烧烤谈理想呢,都是好孩子,又把当时从罗德毕业时的胸章塞到了他手里。老周对着卡片上的花体英文看了很久,比出了一个大拇指,牵起一个近似微笑的弧度,但也没有更多的力气了。我们提了三次要告辞,他说不出话,却只摆手,直到最后一次,终于松开手,点了头。
隔天,上海疫情升级,医院防控升级,我被彻底拦在病房外。两位学长从上海北京赶来也是一样,我借着和护士长和管床护士混了脸熟候在门口,帮学长们接通视频,决定不再进行负担性透析后,老周状态更差了,只眼睛亮了一瞬,努力侧过身,却发不出声了。
考虑再三,征询了家属同意后,我们开始逐步告知大家老周生病的消息。虽无法探望,但老周的意识仍旧清明。仅仅一夜,上百段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音频视频涌来,我一边整理成段发给老周的家人,一边想起毕业时候大家写下的字句:
「聚似一团火,散若满天星」
老周的家人发来消息,说老周在病床上一一听了,微笑,点头。
汇来的视频如漫天星辰,但羽翼一般的这团火,快要熄灭了。
回上海后,和杭州的联络变得平静和稀少起来——甚至还安静了几天。再去打听,只说老周的状态还算稳定。时间在这种安静中流逝,有时候会一阵恍惚,觉得在杭州那几天看到的都是幻象,而老周的身体不仅稳定,甚至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修复、即将打下这场战役,很快会好起来。万一真的有愿力这种东西存在呢,我想。
听老周女儿和那个一边念叨着给他们添麻烦一边又抵不住我们请求的护士姐姐说,几个月没能够自主进食、还要强忍消化道极大不适的老周在最后一次手术前说,他想喝可乐、想吃西瓜。可乐当然是不能喝的,但下了手术台后病情似乎平稳的那几日,好歹蘸了些西瓜汁。
在上海全市封控的两个月里,我在抢物资的兵荒马乱里比以往所有都多地想起老周。老周的办公桌抽屉里总有小零食,身上也总是能摸出一两块饼干。
「我是困难时期过来的,饿过的,饿出后遗症了,身上不放点吃的不安心。」老周捏着小面包和我说。
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好像那时候偶尔就会听他说起,以前饿得厉害了,现在偶尔胃还不舒服。自己有没有提醒他去做检查?不记得了。但老周那么怕饿的一个人,后面大半年没吃上一口东西,太遭罪了。
今天早上睡得很不安稳,比闹钟早了一个小时醒来,看到消息,说老周在今天凌晨两点离世,生前立嘱,后事一切从简,不作追悼,不作告别。
朋友圈被铺天盖地纪念老周的的文字占满,几乎所有人都提到老周的鼓励、老周说要坚持大道、毕业数年后仍旧时不时接到的老周的电话和念叨。一位学弟截出的最后一次与老周的对话,时间是在老周最后一次手术后一周。学弟简述了自己最近的发展方向,并在末尾说「希望没有让您失望。」老周以一贯平和和包容的语气回道:
「只要能践行自己的理想,做什么都可以。」
两次看望老周的间隙,我去了西湖边。贯穿整个本科和大部分青春的,除了校园,就是这片几乎可以治愈抚平一切心绪的大湖。
但这次站在西湖边,突然心中空空,眼底茫然。好像这么多年在外面飞,总觉得会有机会飞回杭州,回到玉泉的那间办公室里,和老周汇报自己又折腾了些什么。然后看他颔首,或是听他略带无奈的一句「你这样不行的啦」。
听老周的助理说,老周时常提起我,说我「有胆量有魄力」,「反正和别人说起来你,眼睛里有光的。」相熟的学妹和我说,老周说你特别「勇」,每次提到你,都像是提到一个又让自己骄傲又让自己操心的孙女。我当时是怎么回学妹的来着,我好像是笑着说,老周还是太含蓄了,我哪里是「勇」,我那是「虎」吧。毕业好久了,久到现在我都几乎很难相信,勇敢是我曾经拥有的品质了。
不过也是,毕竟年年诓他要去读博年年又都三分钟热度的,一任性抛下大半的奖学金溜回国,一边听他念叨在大势中要保护自己但又总是横冲直撞的,躲起来好几年不接电话的家伙,着实有些叛逆了。
但老周总是笑眯眯,好像不在意。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谨以此文献给周生春教授,恩师千古。
2022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