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歌杨柳春风:怀念敬爱的周老师 - 张凡星

202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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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数未来的回忆里,我们会突兀地在几段话里比邻,然后像午风吹起的林叶,隐入轻摇的群山。

驱车前往香港城市大学那天,风雨如晦,路旁的行道树纷纷敛紧眉头,周老师坐在车上,微闭双眼,听我们请教关于高等教育进路的问题。周老师告诉我们,百花齐放才是春,好的高等教育模式必然不止一种,不同的模式可以互相交流、互相竞争、取长补短。当我终于忍耐不住问起老师怎么评价文中的教育时,他睁开眼睛,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笑容,说到:“我们的教育,是最好的。”

是最好的,好到我甚至无法完全感知有多好。

十数年如一日,以古老而常新的智慧、勇敢和慈爱,将我们这些二十岁的年轻人领入广阔的世界,浩渺的历史,幽微的人性,人间的至善,无垠的时间,天地的大道。于孱弱时托举,沉溺时打捞,狐疑时确信,逃避时等待,永不止息。

先做人,后做事。涵养德性,淑善其身,明心见性,不断追问,再行推己及人,逐渐了解人真正的需要,因而明白自己要助/能助成何种事情,所助之事又有何种意义;多做多错,多错多做,明白事情是怎么做成,又是怎么失败,进而裨补阙漏、洞烛机先。

童子何知,躬逢盛饯。

加入文中的第二天,正好赶上文化中国十周年的庆典。呼朋引伴,振翅远飞的鸟儿都回来了,还有众多师长、好友从天南海北赶来,在晚宴上,大家按期数顺序上台作自我介绍,我们作为最新加入的小朋友,举目四顾,除了八期九期的几位同道,济济一堂却是全然不识。然而等到十期的我们一齐站到台上,学长学姐们全部起立,赠予我们最亲切、热烈、飞扬的欢迎。周老师举起酒杯,笑得开心。那个场景,我永远也忘不了。

会前会后,都有学长学姐谈起,为何文化中国的理想在别处都步履维艰,甚至夭折,而在这里,却能于筚路蓝缕后,枝繁叶茂?答案也许是复杂的,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大家毫不怀疑:因为这里有周老师,因为是周老师在做这件事。

那是和周老师的第三次见面。在第一次见到周老师之前,我很讶异每场招生活动中,学长学姐们都有意无意地就会提起这位老师,提起他的言传身教、他的犀利锐评,言语里、眉眼中的尊敬、感佩、信服是那样诚恳。我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可以有这样的魅力?直到我也见到了周老师,并凭借巨大的幸运可以在文中受教,我才慢慢知道,当一个人活成了道,他的一言一行,就都是信。

第一次见到周老师,是在十期的招生宣讲会,一位精神矍铄、自信爽朗、坚毅智慧的长者,穿着稍显宽松的正装,打着米色格子领带走上讲台,一开口,仿佛就能给人带来无穷的安全感和勇气;再一次见到周老师,就到了专家面的时候,周老师坐在包老师身侧,表情柔和,紧张的我不停感觉到某处机械表的响声。它移动每一格,都有一些东西被摧毁,也有一些东西被创造。下一个时刻,周老师吸了吸鼻子,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老师您是怎么找到自己的理想的呢?”在加入文中半年之后,我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五十岁之前,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出色的历史学者,再培养一批学生。那时候每天能够去图书馆读书、做研究就是最大的幸福。”

“五十岁之后渐渐就觉得这样还不够啊,所以后面又和杜先生、和其他几位老师一起做了文化中国人才计划。早些时候我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特别是和陌生人,这对于一个学者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后来发现你要做这件事情,必须要和很多人打交道,那我就去改变,锻炼自己。从决定要做这样一件事情,到最后把它做起来,有好多年都是在等待,等待机会。很多人可能到最后都等不到,我们很幸运,没有特别久就等到了。”

周老师是不让别人等的。19年访美的时候,为了节省资金,常会让一两位同学陪同周老师一起打车,剩下的同学们一起搭乘地铁;周老师总是早早地来到酒店楼下,有缘时吃上一两块小饼干,等着那两位同学如期而至。

然而不是什么都会如期而至,2020年以后,山河板荡、市廛喧嚣,之前擘画、筹谋的一些事情终于无法做成。我问老师:“这种失序会是短暂的吗,是否天下将乱,就如晋宋光景?”

“饿死人,死很多人,你们没有见过吧?文革的时候,我的两位朋友,一个在武斗中死去了,另一个残疾,我就亲眼看到,那种场景,你们想象不到。你们是在和平年代出生长大的,不知道乱离是一种常态。几十年的和平与发展,已经很长了,后面的混乱,也不会太短。”

“中国历史上有多少乱世,但总有人存亡继绝,我们讲斯文在兹,中华文化始终是生生不息的。”

“长远来看,混乱还是暂时的,后面是光明的,而且危中有机,变化是剧烈的,要善于寻找机会,如果暂时没有机会,就好好生活,保养身体,活得久一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慢慢明白,是我的心太嫩,没有饿过肚子、没有睡过大街、没有幼年失亲,所以对苦难过于敏感,以至于飞花摘叶都要伤身。越是如此,我越是钦佩周老师的淡定、韧性和耐性,需要熬过怎样的苦,才足以在这个世界获得真正的平安和喜乐。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周老师也是有着很多喜乐的,狡黠的、生动的、可爱的赤子。会吃,会玩,会吐槽,会撇嘴,会哈气,眼中有光,自由灵动,那样认真,那样昂扬,从心所欲不逾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永远都不会老。

在我们夜航东向的日子里,白天东奔西走,晚上的讨论常常进行到凌晨,周老师从未推说乱和倦。关心每位嘉宾和同学,事必躬亲。批评着“你们根本不听,也记不住的啦!”,然而对于我们兴之所至的问题,恐怕老师已回答过百十遍了吧。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全力以赴的燃烧。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2019年,我问周老师:“您怎样看待死亡?”

老师答道:“活到我这个年纪,死亡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是触手可及的事情。我不畏惧死亡,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当然更好,因为还有想做的事情,还有要做的事情。”

就又想起一次在中心,听到周老师和几位学长学姐聊天时,坚定地说到:“你们总说文化中国是一辈子的事,其实怎么会只是你们一辈子的事呢?文化中国要永续发展,我对此有信心。”

保罗·奥斯特在六月写的洛尔迦,讲生命之火、幻影,还有消逝。人不只有一次生命。人会活很多次,周而复始。生命就这样像一幅画卷般平铺开来,橄榄林是其底色,月亮和风缀在其间,笼罩在画卷上方的,是来自夏日黄昏的不可捕捉的柔光。

如果能再回到和您相处的一瞬,我多想回到那个闷热潮湿的夏日黄昏。我送您从经院办公室回求是村,您像往常一样步伐轻快,我跟在身后问东问西,快到楼下时,您转头对我说:

“我到了,不要跟着我了。回去吧,注意安全!”

献给敬爱的周生春老师,恩师千古。


文化中国人才计划第十期学员

张凡星

2022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