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周老师辞世一周年之际 - 章晓涵
一年前的今天,周老师走了。
那天早上,在看到群里简短的一句话通知和满屏的蜡烛时,我只是怔了好久,然后照例洗漱出门去律所实习。直到很晚结束工作回家,我坐在桌前翻阅一天的消息,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涌入心口,终于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失声痛哭。
在周老师眼里,我大概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相处短短四年余,我们想法不同之时不在少数。本科期间的我心气很高,做什么事情都有股执拗劲,总是不乐意通盘重估自己的想法,老师对此也多是无奈。1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文中上完课后准备即刻回之江,在玉泉教超门口碰到了周老师。他拦住我问:“怎么晚上不参加和老师的聚餐?”我回答说要赶作业。周老师叹口气,说:“重要的事情要先做。”随后我们聊起前不久办亚非论坛时我们关于邀请嘉宾的分歧,我认为某位嘉宾和我们论坛的主旨并不相符,不愿迁就,而周老师则认为有合适的资源就可以利用起来。周老师先是笑我不会变通,随后又苦口婆心地劝我出国读博做学术,并说“你这样做实务要吃亏的!”而后老师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我的观察没错,文中你们这几个法学专业的同学,确实都有点像。”
后来我了解到,大概是之前文中法学专业的同学在组织活动的时候,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当和周老师出现意见分歧时,也会不服气地争辩。现在想来,老师年复一年地看着我们这些一腔热血又缺乏社会经验的孩子长大,心中想必是无奈与欣慰共存的。只不过,如今的我能够站在老师的立场上尝试理解他,而命运却又开玩笑似的打了一个时间差:在不解与理解之间,竟跨越了生死。玉泉见面时,我并没有从老师一如往常的笑容中读出任何健康告急的信号,只觉得老师站立在杭城秋风中的身形略显单薄,似乎确实比一年半前初遇那会更加苍老了。但那天我并没有多想,转身就回了之江做我的“重要的事情”。
与周老师的最后一次长谈是在20年的夏天。在聊完那年文中招生的事务之后,老师照旧劝我出国读博:“你不是已经见过安守廉了吗?去申请哈佛法学院吧!”他又说:“你的性格不适合律所,如果不想走学术道路的话,你可以去国际组织,现在国际组织特别缺中国籍的法律专业人才。”当时的我正纠结于毕业去向,虽然在电话中一直点头称是,但心中却是另一番光景:申请到哈佛几乎是在做梦,国际组织的路对于法律专业的同学来说又太窄了,我好像很难实现周老师为我设定的远大目标,更别说我当时心里还在盘算着各种一年硕不方便找实习之类的小问题,全然忘了考虑什么是“重要的事情”。后来在放弃出国申请,转而选择国内保研之后,我和几位同样是临时出国转保研的同学成为了老师口中的“反面教材”,我甚至也一直没有勇气去见老师。21年夏,结业典礼上的匆匆一面,就成了我和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一直以来的纠结与逃避,在得知老师去世的消息时,我感受到的更多是错愕。在我的计划中,我可以在漫长的未来中慢慢地和周老师解释我作出各种选择的原因,或许我能成为一个还不错的律师,然后赔笑着和老师说:我也不是非得怎样嘛,老师看我过得是不是还凑合?老师去世时,我正在律所每天没日没夜地忙碌着,不满于自己的生活状态却又犹豫着不敢作出改变,正是周老师最不乐意看到的状态。恰恰是在八月下旬参加周老师下葬仪式的前一天,我在上海把右手摔成了骨裂,回杭州以后直接上了支架。我吊着绑得白花花的右手去参加仪式,在依次祭拜时看着身旁的鸿章学长把一瓶可乐放在老师的遗像边上——老师重病时曾说想喝可乐和吃西瓜。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正好滑在左手摔伤的位置,疼得发慌。
仪式结束的聚餐上,许久未见的雨宸问我最近在关心什么问题,我竟无意识地回道:“是学校那边呢,还是工作上?”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割裂,一贯追求一致性和自洽性的自己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后来,在手伤不能工作这一外部因素的加持下,我决定不再回到律所,开始准备出国申请。至今我仍觉得,在我人生轨迹和心态发生重大转变的那几个月,是周老师在冥冥之中指示和帮助我,迫使我在遇阻时努力挣脱心里的牢笼,定下目标并开始行动。在申请季顺利结束之后,我常常会想起18年在湾区的那个晚上,周老师鼓励大家申请罗德奖学金,并在聊到首届学者婉愉的情况时说:“拿到罗德以后再去申请Knight-Hennessy Scholarship,就会相对容易很多呀!”也会想起19年夏天在哈佛访学,周老师笑着看着见到偶像的我,说“哈佛LLM稳了!”昔日音容,历历在目。
若干年后,当时那些半是幻想半是真实的小愿望,竟然都挨个成真了。若是老师还在,我一定会得意洋洋地跑去见他,邀功式地给老师看offer,再请他帮我谋划未来。不过,我之前一直没能意识到的是,就算我并没有取得这些成绩,就算我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困顿地走着,老师也永远会支持我并帮我想各种办法。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但好在,我未来走的每一步路都会带有老师的印记。无论如何,我都会时时记得,要明白什么是重要的事情,要及时选定方向并放手去做,最重要的,要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在这种意义上,周老师从不曾离开我们。
恩师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