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周老师二三事 - 单晓雨
本科毕业的那年夏天,恰逢文中访欧。欧洲之行极之坎坷,甚至堪谓凶险。在佛罗伦萨的某一天,旅程似乎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绝境。
望着坐在我们中间的周老师眼睛布满血丝,我又心疼又觉得无比崇敬。也是从那天起,我打心里觉得,周老师很像孔子。他带着学生们去周游列国,白天交游会访,到了夜里学生们便围坐在周老师身边,听他点拨今天遇见的人和发生的事。困于陈蔡又如何?困于陈蔡然后见君子。
踏上回国的飞机之前,周老师对我说,我们要好好吸取这次访欧的教训啊。几年后,我在美国见到带队访美的周老师,立时发觉不同:行程完全由我们独立自主掌握,而且专人负责专事,一切有条不紊。每天行程结束后的会谈交流环节还成为了保留曲目。后来我得知,在很多学弟学妹心中,对文中和对周老师最为深刻的回忆,便是某年夏天在美国某处,大家围坐在周老师身旁,听周老师讲些什么。直到今天,每当我走进一家美国酒店,看到大厅里的沙发和桌椅,还总会恍恍惚惚觉得,等会儿,再等会儿,一定会有一位老人带着一群穿着正装的孩子出现。可是,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在巴黎的时候,周老师曾对我们讲起他从前读书的事。周老师是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属于人们常说的“老三届”;但因为当时周老师已经三十多岁,超过了本科的年龄要求,于是便直接读了研究生。他本来是最擅长数学的,但是同样因为年龄原因只好去读了历史。后来在美国,周老师曾在波士顿遇见一位与他年纪仿佛的曾获美国总统奖的老奶奶。后来在去吃饭的路上,周老师对我说,同是一代人,我们比她们受了更多的苦。长身体的时候没饭吃,长知识的时候闹批斗。不过你们这代人比我们就好多了!
在威尼斯的时候,我们参观了一家制作玻璃艺术品的店。坐船离开水城的时候,周老师带着墨镜坐在甲板上吹风,见我在身边,便转头对我说,晓雨啊,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一对那个玻璃酒杯哦。好多年里,这句话我一直当作笑话讲;到现在,想起言犹在耳,而人安在哉,不禁潸然泪下。我觉得自己是访欧到了一半才跟周老师熟悉起来的。本科在文中的时候,我基本上一直内向而且胆小,不会说话,也不敢出头,唯一一次跟周老师单独谈话还是大四时规划学业被他叫到灵峰去挨批评。也许是出来之后跟大家呆久了,我好像才话多了一些;某一天忘记是在哪个国家,周老师突然瞪着大眼睛盯着我说,原来你还是有些活泼的嘛。但我后来更想对周老师说,当他带着我们出来看见不一样的世界的时候,我们也同时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那时,我们每一个人一定都有了更多的非凡的勇气。
在汉堡的时候,周老师带我们去关愚谦老师家里做客。下午,我们一行人去湖边散步。后来我见到灵燕姐又发了那张照片,周老师走在前面,关老师走在后面,意气风发。从关老师家出来的时候,迎面偶遇一位先生。关老师认得那位先生,便介绍说,这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作曲家。周老师赶忙上前,相聊数句,便恳切邀请他来为文化班授课,然后赶忙嘱咐我们留下联系方式,随后联系。转过头来,周老师对我们说,你们要多多丰富自己的修养,音乐、美术、书法都要学。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两年后,关老师便与世长辞;现在,周老师也永远离开了我们。
后来在北京又见到周老师,是他去参加杜维明先生举办的论坛。那天下午,我去北大接上他去跟在北京的学长学姐们一起吃晚饭。当时周老师访美甫归,很是有些见闻和想法与大家分享;在北京工作的学长学姐个个事业有成,周老师也超级开心。我那天很是轻松,只管订好酒店的桌子,接送周老师,然后就边吃东西边听周老师跟学长学姐们说话。我想起八期招生的时候,我跟六期的伙伴们拿不准应该在报名表上写什么问题。于是我们便去问周老师,我们是想要颜回还是子贡?周老师笑着,用他惯常的语气回答说:颜回和子贡,我们都要的啦。我遂将这句话一直记在心里。后来我发现,文中既有很多颜回,也有很多子贡,还有很多两者兼而有之。这些都是周老师的骄傲。我只是个最愚笨的人,但看着别的人都那么了不起,就常常感觉自己也比从前更好了。
申请学校的前夕,我曾跟周老师通电话。我说,准备不足,啥都没有,要不明年再说吧。周老师说,就要今年,明年时机就没了。后来在美国见到第二次带队访美的周老师时,我对他说,您临门一脚还是把我给踢出来了。那是一个八月的下午,温柔的阳光洒满了碧蓝的河面。他先问我读博怎么样,导师好不好,又说以后还是要争取当个教授,然后再看看是或进或退。去年底,我在实验室里接到周老师的电话。我对他讲了当时意外撞见的若干惊奇的发现;他说,你这阵子快什么都别管了,赶快把它们都解释清楚啊,等解释清楚了一定要告诉我。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今天下午去燕京学社,在图书馆看到杜维明先生所著《文化中国》一书。其中写到,儒家所倡“为己之学”,其中的“己”不是孤立绝缘的个体的“己”,而是“仁以为己任”的“己”。周老师的己任,现在成为了我们的己任。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